自宋代开始，中国小说二水分流，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分庭抗礼，各领风骚。至明之后，拟话本小说异军突起，成绩斐然。但从其题材来看，明代一些拟话本小说实际上沿袭了之前一些文言小说的题材与情节。孙楷第先生在他的《小说旁证》中即指出明代的许多白话小说都不是作者首创的，而是取材与已有的文言作品和前人的话本集，如《情史》、《太平广记》、《夷坚志》、《搜神记》、《清平山堂话本》、《熊龙峰刊小说四种》等等。以明拟话本“三言”、“二拍”为例，冯梦龙的“三言”的120篇小说中，绝大部分是冯氏据旧本改编的，一少部分是其独立创作的。凌漾初创作“二拍”也是“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①。其中，据笔者统计“三言”“二拍”中有九篇小说的素材是因袭文言小说“剪灯三话”的，具体篇目列表如下：

 

　　但“三言二拍”中虽然有些篇章素材取自“剪灯三话”，却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有价值的再创造。这种再创造体现在标题重整、结构及情节等多个方面，本文即从其标题重整的角度来探究一下明代拟话本小说对其文言旧本的再创造。一、题目重整方式“三话”中各个篇章的标题从内容上来看，多是以人或物为名，如《联芳楼记》、《牡丹灯记》、《金凤钗记》、《翠翠传》、《琼奴传》、《胡媚娘传》等；从形式上来讲，则延续了唐传奇以“传”与“记”为名的传统。冯梦龙在“三言”中，则统一以人物和事件共同来标题，各篇均为七个字或八个字，前后两篇形成对偶的句子，从形式上也完全去掉了以“传”与“记”为名的方式。如《珠衫》在《喻世明言》中改为《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卷一)，与卷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对偶；《吴保安》(《太平广记》卷166)在《喻世明言》改为《吴保安弃家赎友》(卷八)，与卷七《羊角哀舍命全交》对偶；《桂迁梦感录》在《警世通言》中改为《桂员外途穷忏悔》(卷二十五)与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对偶。凌漾初沿袭了冯梦龙这一标题方式，不过在形式上采用了双回目对偶的方式，如《金凤钗记》改为《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续前缘》，《翠翠传》改为《李将军错认舅，刘氏女诡从夫》，《刘东山》(明宋懋澄《九龠别集》卷二)改为《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等。凌氏的这种命名，明显是受到同时期长篇章回小说的影响。章回小说来自宋元讲史话本，初步成型于元末明初，因一部小说太长，遂分为若干章回，每回用单句或偶句作回目，用以概况本回主题。如“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人白虎堂”；“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景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清以后，章回小说在体例上进一步完善，如《红楼梦》最终确立了八言双回目对偶的完整体例，回目也更讲究对仗和诗意。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九十六回“薛姨妈温言慰宝玉王熙凤暗计惩秋桐”。

 

　　二、标题重整的优长标题的重整意味着作者对故事内容的新理解、新定位。

 

　　(一)以人物和事件共同来标题，可以使读者了解故事情节大概这迎合了市民的心理，也符合市民的阅读习惯。市民与文人不同，文人读书喜欢自己去探究，从而有所发现，有所启迪；市民则喜欢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故事，离奇不离奇?

 

　　然后才决定是否读下去。他们没有探究的耐心，更多的是猎奇心理。如《卖油郎独占花魁》在题目上就显示出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社会身份和地位差异，“卖油郎”与“花魁女”这两个身份、地位截然两极的鲜明对比，弓I起读者的好奇，勾起他们强烈的阅读愿望。瞿佑《剪灯新话》中的《金凤钗记》写扬州富人吴防御之女兴娘与宦族子崔生尚在襁褓之时就由父母约为婚姻，并以一只金凤钗为记。后崔家远仕，十五年不通消息，兴娘因思念而亡。然“殡之两月，而崔生至。”痴情兴娘的鬼魂借其妹庆娘之体，主动与崔生相聚，结为夫妻，私奔一年之后方回，并设计让其妹再续前缘。《剪灯新话》中的《金凤钗记》标题只见一物，读者可以猜测出是重要物件，并且由首饰可以联想到男女恋情。但故事究竟如何，这份男女恋情是如何发展的?我们仅从题目中无从得知，但凌潆初改为“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续前缘”，让人知晓这段恋情涉及姐妹俩，姐死妹续缘，姐目9使死去仍不忘其情，讲述了一段生死不忘的爱情。可以说，虽然不知主人公姓甚名谁，但故事梗概已了解于胸了。

 

　　《觅灯因话》卷一《桂迁梦感录》写元人桂迁不幸经商破产，田产与妻子被扣抵债，正当他走投无路之时，老同学施济施以援手，不仅帮他还清债款，还赠以良田及桑枣树，使桂家能安身活命。桂迁初也感谢涕零，后挖得施家祖上所埋银，遂据为己有，遂步在邻地购买田产，不久成了巨富。后施家败落，施子携母投奔桂迁。桂家忘恩负义，不仅不厚礼相报，反借口无债券，将之前受恩之事统统抹去，后桂迁因受刘生骗，幡然醒悟自己的贪婪负义，遂改过自新，招施子为婿，此后两家皆兴旺发家，从而弥补了自己的过错。原标题只知桂迁梦感，但是感善还是感恶，桂迁的忘恩负义及之后的醒悟忏悔从“梦感录”的标题中无从看出，作者的评判等都不得而知。而“桂员外途穷忏悔”的标题则清楚地点出了故事内容及主旨。“忏悔”一词则反映出叙述者对桂迁的批判，表现出叙述者的道德观与是非标准。又如《觅灯因话》卷一《姚公子传》写的是富家子弟姚公子“自倚富强，不事生产，酷好射猎，交游匪人”，出手豪绰，最终败尽家产，沦为乞丐，后成为故妻家门役，“终其身不敢一面”，落得个“老死斗室”的下场。说的是个浪荡子败家的事，而《姚公子传》的标题却看不出姚公子是何品性之人，甚至容易让人误以为姚公子曾做出何种功绩，因而为之立传。而凌漾初将题目改为“痴公子狠使臊脾钱，贤丈人智赚回头婿”，让读者一见标题便对故事有了基本的了解，突出了主人公骄奢败家的品性和作者戒骄戒奢的道德观。

 

　　(二)折射出作者的评价和道德倾向题目的重整也意味着叙事重心从物件向人物命运、道德评价的转移，表达出作者的情感倾向和道德标准。文言小说的标题往往很平面，如实地点出人、物及事，写作者个人的好恶、评价都无法见出。例如《二刻拍案惊奇》第十一卷《满少卿饥附饱扬，焦文姬生仇死报》的故事来源自《夷坚志补》卷。故事讲述的是宋朝人满少卿心性不羁，狂放自负。把些家事弄丢后，便去投父之故人，投奔不着，返乡途中又于风翔遇阻，穷困潦倒之际，幸得当地大户焦大郎相助。

 

　　又与焦大郎之女焦文姬彼此爱慕，满更是指天发誓不负文姬，两人遂成了亲。两年后满生赴考登第，风光一时，夫妻更为和美，焦大郎亦将家私尽行拿出，供满生选官之用。却不料，满少卿得授临海县尉的官职后，荣归故里，另娶官宦之女朱氏，并携以赴任，十来年将焦氏抛之脑后。后在齐州为官时，一日散步忽逢焦文姬，焦氏前来哭诉别情，朱氏原是个贤惠女子，遂接焦氏团聚，但两人再次洞房的次日，因满生迟迟不出房，家人才发现其已死地多时，文姬无踪。原来文姬父女因满生薄情，受尽苦楚，抱恨而死，在冥府中告了满生一状，冥府准其自来索命。《满少卿》的标题只点出了主人公的名姓，但此人做过何事?品性如何?作者怎么看?仅凭标题，读者不得而知。而《满少卿饥附饱扬，焦文姬生仇死报》的标题则非常清楚地揭示了故事的梗概与事件的缘由。读者也明白地感受到叙述者对忘恩负义之人的浓浓劝诫之意。  又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法师入定》的故事本事来源自《觅灯因话》的《卧法师入定录》，写的是元时湖北地区世风颓败，生活奢靡。有胡生与铁生二者原各有美妻，铁生因图慕胡生妻之美色，遂与胡生结交为友，不料胡生却趁机勾弓l了铁生之妻狄氏，两人肆意妄为，纵情淫乱，后铁生病重，请卧法师入定，使胡、狄奸情败露，胡生遂“痈疽大发”而亡，“妻女皆淫于人”，受到报应。原标题只大体知卧法师入定，因何入定，入定的结果，都看不出，而“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法师入定”不仅揭示出故事情节，而且叙述者惩淫戒色、因果报应的思想与倾向一目了然。这种重整，体现了叙述者对故事与人物的主观理解与评判，从而对人物的塑造及引导读者的阅读均有帮助作用。

 

　　(三)部分篇章标题的改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主人公的主要性格这种改动，可以加深读者印象，并弓l导读者产生与叙述人一致的倾向性阅读。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个“怒”字写出了杜十娘的刚烈、自尊和富于反抗的精神。与百宝箱同沉的杜十娘，用生命来维护自己的爱情理想和人格尊严。这种人格力量震撼人心。《蔡瑞虹忍辱报仇》则点出女主人公的坚韧、忍辱负重及非凡的意志。《张淑儿巧智脱杨生》写出人物的机智、灵活。《简贴僧》点明僧的阴险、狡诈和工于算计。《痴公子狠使臊脾钱，贤丈人智赚回头婿》则将姚公子的骄奢成习的败家子形象，以及其丈人处处为其谋划的一片良苦用心跃然纸上!

 

　　文学作品的标题是文学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标题和作品的主题思想有着密切联系。作者常常借助标题提出主题，帮助读者认识和理解作品的内容。“三言二拍”回目的编排方式工整，即“七字回目，双回对偶”的特点。好的标题可以弓I起读者阅读这篇作品的兴趣，读完以后，给人以启发，还可以从标题获得一个概括的认识，加强对作品的印象，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写作学称标题为文章的“眼睛”或“窗口”，它要求能够高度涵概文章的内容和主旨，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正如杨小燕所言“题目的改动意味着对故事内容的重新框范、重新理解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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